卧底“贩婴黑市”:婴儿2万一个5百一两
与上官正义聊天的上午,他刚刚收到警方“公民个人信息泄露”的案件受理回执。
今年3月,上官正义在网络上举报公立医院医生协助机构进行非法。在此之前,最后的分娩环节大都在私立医院进行,但这次,通过上官正义提供的证据,一条涉及到公立医院的地下产业链渐渐浮出水面。
伴随事件发酵,他在公安系统内的《户籍人口基本信息》以截图的方式在网络上扩散。除了常见的电话骚扰与恐吓,他和家人的人身安全也受到了威胁。据他调查,这些恐吓电话大多来自一个叫“XX好孕”的机构。
这次信息泄露让他有些紧张,以至于我们的采访推迟了几次,他解释说:“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什么,也害怕影响到你们”。
上官正义从2007年开始关注拐卖儿童事件,目前已经自费近50万元进行打拐行动,协助各地警方解救被拐儿童百余名。
这两年,他频繁登上热搜。无论是2023年举报襄阳等地医院伪造新生儿出生证明,还是这次揭露江西公立医院医生为产妇分娩开绿灯,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愤怒。
那个上午,我们从最近发生的医院事件聊起,听他讲了讲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,以及藏在故事背后,他的犹豫、挣扎与选择。
当上官正义一点点拿出自己在机构卧底掌握的证据时,他们承认,每次结束之后,中介都会以送水果的名义,在果篮里面藏着钱,作为“辛苦费”。
江西宜丰县人民医院的吴医生先后接待了4个产妇,每个产妇出院,吴医生可以收到4000元的现金和其他礼品,合计1.8万余元。在这一环,她主要做的是帮忙办理入院手续,然后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”。
根据上官正义的调查,产妇的住院手续一般是家人帮忙办理。中介可能会拿着客户的身份信息办理住院,实际入住的却是妈妈。一些医院住院时没有人脸识别,身份核实主要依靠主治医生辨认。
按流程,如果医生发现入院手续与病床上产妇不是同一人,应该上报给医院处理,但收到“好处”的医生选择沉默,有时候还会帮忙办理入院手续,一路大开绿灯。
就像吴医生,她知道这些产妇有些奇怪,“没有老公陪,都是一个女伴,而且都不走医保,全部自费”,但她觉得,“就算不通过我,她们也会来这里生,这是医院入院时的漏洞”。
在医生的协助下,产妇拿着客户的身份证生孩子,的孩子也拥有了一个“干净”的身份。在上官正义看来,这是拐卖儿童行为在网络时代的一种迭代。
“今天,那种传统的、在大街上把孩子拐走的拐卖行为已经很少了,但一些家庭对孩子的需求没有减少,所以出现了网络贩婴。”
机构会提供一整套服务。比如单独售卖出生证,或是通过做亲子鉴定、报假警等方式来洗白孩子的身份,“你找过去说孩子是买来的,人家证件都是全的,反而是你没有道理了。”
在我国,本身是非法行为,但背后涉及到的贩卖人口是犯罪行为,这也是上官正义关注非法的原因。
在中介群里,他常常看到一些广告:“双胎男宝现31周,客户只要一个,另外一个外送,需要领养的私聊……”
上官正义解释说,有些机构可能会故意在产妇的肚子里放两个孩子,再跟客户说“运气好,怀的是双胞胎”,如果客户坚持自己只能养一个孩子,那么另一个就会在网上被卖掉。
“卵妹”,地下市场中的供卵者,通常以学历、长相和身材被中介和客户挑选。曾有卵妹告诉上官正义,她们在被取卵前会被打入刺激卵泡成熟的药剂。
“本来一个月成熟一颗,现在要让你一个月成熟十颗,然后一次性取出来十颗,甚至更多……有些取完提前绝经,有些导致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。卖卵的无良商家会一次性取很多,不顾人死活。”
“她们年纪小,怀孕之后自己也慌,大着肚子跑到医院里就被中介盯上了。中介告诉她们:‘你这么小不能堕胎啊,你生下来,我给孩子找个好人家,到时候人给你一些医药费,你还能把身体好好养一养。’其实孩子就这样被高价转手卖掉了。”
这成了现在“网络贩婴”的主要趋势。在很多人看来,未婚先孕的妈妈通过这种方式“解决了麻烦”,不孕不育的家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孩子,两全其美。
当许多人都在追求一个“正确的结果”,澳博体育app上官正义坚持认为正确的过程更加重要。
“只要孩子出生,就不能想不要就不要,更不能让孩子成为中介敛财的工具。这是我们对待一个人,而非一件商品的底线。”
上官正义每天会收到上百条与拐卖孩子有关的线索,但在网络上,总有人会因为种种原因故意提供假消息,他需要一条条核实信息的真实性,“这是最基础的一步”。
邻居之间吵架,为了报复就告诉寻亲家长,隔壁家小孩是拐卖来的,结果警察带着家长折腾了一番,最后一无所获。“这种情况,我们甚至无法追责,还要感谢人家提供了线索。”对于寻亲的人来说,哪怕是假线年,陈可辛导演电影《亲爱的》上映,引发大众对于“寻亲”话题的关注。故事原型之一孙海洋(2021年孙海洋失踪多年的儿子孙卓被找到)当时收到一条线索,说福建某镇上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,可以确定是买来的。
为了帮助孙海洋寻子,上官正义一行人去到当地,发现镇上的居民对买卖孩子的话题毫不避讳,一个大姐告诉上官正义:“现在的行情,男孩大概十来万,女孩四五万。”连小孩也能聊上几句:“有个娃娃3岁就被卖掉了,澳博体育app那些人经常打他。”
有的是通过医院开具的原始出生证明,直接到派出所上的户口;有的是用DNA亲子鉴定书换取的出生证明;还有的是通过非亲属投靠程序上的户口——这个程序原本是为了避免农村中有孩子没能在医院出生、无法开具出生证明设置的。
这让上官正义意识到,如果能从医院买到出生医学证明,来历不明或者被拐卖的孩子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合法身份,那么警方和孩子的亲生父母将永远无法找到这个孩子。
从那之后,他的关注点从拐卖儿童转移到了“贩卖户口和出生证明的地下黑市中”。
这些交易通常在网上进行,生意遍布全国。上官正义开始更频繁接触到中介和卖家,他需要在前期获取更多的信息和证据。
在这个环节,他常常扮演各种身份,演得最多的就是“富豪”:出行打“飞的”、住当地最贵的酒店、请人吃大餐、衣服也都是名牌……这些支出“没人给报销,回家自己都不敢算钱”。
有一次,上官正义遇上人贩子刚生了一个孩子,他为了获取对方信任,托人从上海买了一箱六罐进口奶粉和品牌的儿童服饰。“七千多块钱吧,那不是最好的奶粉,但对我来说已经很贵了,我觉得已经达到有钱人的标准。”
好在那次,人贩子也觉得上官正义是有钱人,放下了戒备。上官正义顺利拿到了证据。
以前,上官正义还会认真统计每次行动的开销,现在“已经不能去统计,也不想去统计了”。他直言,这些钱不是为自己花的,如果算得太清楚,可能是不小的伤害和打击。“不统计花了多少,我还可以继续做这件事,如果统计了,我应该会有很多其他的想法”。
上官正义说,自己小时候曾梦想回家乡盖一栋小洋楼。“那是一幢最漂亮的小洋楼,每天工作筋疲力尽之后,我回家看着存折上的数字,就在想,小楼要铺上什么样的瓷砖。”
等上官正义开始做打拐志愿者,小洋楼的梦想已经越飞越远了。他现在靠着教小朋友练习书法挣钱,偶尔还需要从妻子那里拿钱去“打拐”。
“上官正义”只是他的化名。2008年,大家都在玩QQ,他也给自己起了一个昵称,现在想起来“就是随便起的,没有任何针对性”,只是他“希望自己保持的一种状态”。
这是一个行走在暗处的人,目前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。当媒体和公众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,“打拐英雄”、“当代侠客”的标签与质疑、诋毁的评论几乎同时来到。
他曾经被评为2010年CCTV《感动中国》候选人,私信里却经常看见陌生人的诅咒和谩骂。不得不承认,他并没有得到那种所有人都会羡慕的“好名声”。
被问到做这件事情的动力,上官正义直言不讳:“一开始是一种巨大的虚荣感,我想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,想要解决问题。”
为此,他可以保持高度的自律,强迫自己去处理纷繁复杂的线索,坚持过程正确的同时,他希望,“这件事一定要有结果”。
经常有人问上官正义,是不是小时候被拐卖过,才会执着于打拐这么多年。这样的问题背后有一个预设:人只能以自己为中心,我们无法关注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人。
但是在上官正义身上,我们看到了这个预设的另一面:有一天,你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,可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。
1997年,上官正义的老家第一次通电。因为想要吃一口肉,他梦想长大之后当一名屠夫。上小学时,他每天中午跑六七里路回家,匆忙烧饭,吃完饭再赶回去上课。
等到上初中,连这样在来回奔跑中完成学业的机会也没有了,因为家里交不起80多元的学费。上官正义很希望当时能有个人来帮助自己,但是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。
只有一次,隔壁邻居见他在家干活,随意问候了一句:“你怎么不去读书啊?你该读书啊。”那句话,上官正义一直记到现在。“我知道,他可能只是寒暄,但对我来说是那么贴心和温暖。”心里很苦的人,只需要一点甜就可以被填满。
等到2007年,上官正义已经外出打工多年,“路越走越宽”,成为一名跆拳道教练,月收入能达到两三万元,年少贫困的生活已经成了回忆。
“那两个孩子,一个六七岁,一个四五岁,看到街上一男一女过来,他们就冲上去,小个孩子拉着人家大腿,大个孩子在旁边推销,‘哥哥,给姐姐买束花吧,姐姐这么漂亮’。澳博体育app那男人比较暴躁,一脚把孩子踢开。孩子爬起来也没哭喊,就去找下一个目标。”
因为好奇,他追踪了这两个孩子两个多月,才知道他们都是被亲生父母出租给同村人“谋生”的,一年的“租金”是2000元。
也是那一年,他走上“打拐”之路。他告诉我,自己接触到的案件,与其说感动,不如说是一次比一次震撼。
他在广西见到过少女小青(化名),当时她只有17岁,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。12岁时,小青被一个40岁的男子“领养”,13岁生下一个女儿,15岁又生下一个孩子。
“我见到她时,她自己看起来都还是个孩子,个子瘦小,头发蓬乱,衣服和脸都很脏。读不了书的我还能得到别人的安慰,可她能向谁抗议,能把悲惨的命运说给谁听?”上官正义想要帮助她,就像在帮助小时候的自己。
从传统拐卖到网络贩婴,他的工作方法并没有太大区别。首先通过网络关注和获取相关信息,再甄别判断信源的真假。只有在确定信息的真实性之后,上官正义才会继续推进、卧底取证,最后交给有关部门进行打击。
他反复强调,自己只是普通的志愿者,与老百姓拥有的权利一样,不能越界。但“只要这条路上有人在关注和行动,某些事情的推动和改变就有希望”。
靠着“共情和不忍”,上官正义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,也见过太多悲伤和黑暗的故事。当被问到“做好人和坏人,哪个更容易”的时候,他说:“坏人我也没做过,没有发言权,但做好人是挺难的。”
对上官正义来说,成为“好人”最大的代价是花钱,其次就是“失眠”。当好几条线索同时跟进,接触到的人也都在凌晨和半夜出没,他的作息变得混乱,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。
失眠期间,他吃了很多药,也尝试去看医生,后来强迫自己晚上11点之后不工作,花了一两年时间才调整过来。也是因为压力大,除非特殊情况,上官正义不会和寻子家庭正面接触,担心“带给他们虚无的线索和希望”。
现在,上官正义偶尔还会收到粉丝的私信,提出要跟着他一起干,但他都没有答应。“我知道这里面的危险,如果多带一个人,可能还没法保证他的安全。”
在成为打拐志愿者前,上官正义曾参加过义务反扒,见到过其他反扒队员的“困境”。很多事情,做好了是“见义勇为”,做得不好就是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”。
曾有反扒队员把路人认作扒手,对其面部和身体踢踹,导致路人多处骨折,最后被判故意伤害罪,拘役6个月。
出自正义的举措也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,上官正义知道,如果他希望继续做这件事,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,“最重要的是懂得法律层面的分寸,保持冷静”。
上官正义也解释不清自己的目标。这件事继续做下去,大概率也不会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。就像“他们曾经在大街上拐小孩,现在在网络上卖小孩”,背后需求与供给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变化,但“还得做下去”,因为“你面前的这个孩子是重要的”,哪怕他/她与你无关。
4月8日,上官正义收到了警方的通报:在这次举报公立医院事件中,获取他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进行传播的人已经被抓获。但他仍在喊话相关部门,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份信息会外泄。